主神似乎在思考措辞。
“那天你忽然离开,我想或许有什么误会。”他说,“而且,我答应过复活日之后会来。”
床边显然不是什么合宜的交谈地点,还好这间树屋结构简单,面积不大,走几步就是阳台。
郁飞尘抱臂背靠在围栏上,道:“如果我没有去暮日神殿,你就这样装作一个普通人前来吗?”
主神没有立刻回答。
而正如他不知道郁飞尘为什么能准确地在副本中认出自己,他也不明白郁飞尘为什么笃定自己就是主神。唯一可能的原因是那天郁飞尘看见了他和墨菲相处的画面。
他平静道:“如果你那天早上没有装作一切正常,我也不会刻意隐瞒。”
这倒打一耙的态度着实让郁飞尘有些自叹不如了。
“不会刻意隐瞒?”郁飞尘笑了笑:“墨菲是你的信徒,乐园被你操控,如果我当时就质问你的身份,你难道不会谎称自己只是个墨菲的旧相识?”
冷嘲热讽的态度近于咄咄逼人,话里的意思更使主神微微蹙起了眉。
落在郁飞尘眼中,神不辩解,证明自己说对了。但他蹙眉的样子居然显得格外脆弱,仿佛连一句重话都无法经受。
过去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再提的了,郁飞尘没再说话。
微风把辉冰石广场上的欢笑声遥遥送来,树影婆娑,一切都很安宁。
郁飞尘听见主神轻声道:“……是因为我蓄意欺骗吗?”
“不是。”他说。
主神看向他。
郁飞尘却没看神。
他看着远方的天空:“我第一次被投诉,就是因为你。”
无论是什么事情,第一次的发生总是使人印象深刻,何况他记性不错,于是连每一句祷词都记得清清楚楚。
被取了“郁飞尘”这个名字后,没过几个副本,他觉得单纯做任务积累辉冰石的速度太慢了,于是开始做起了带人的活。
他的第一个雇主是一队主神的狂热信徒,每天早、中、晚定时面向太阳念念有词。
“感恩主神的仁慈。”
“感恩神赐予我们一切。”
“我将铭记神明之恩赐爱惠,直至长眠。”
他们进行迷信活动,他就在一旁发呆。第一次祈祷过后,队长质问他为什么不跟着队友一起祷告。
他说,不想祷告。
第二次祷告后,副队长劝说他,为了保证队伍的虔诚与纯洁,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祷告,以使任务顺利完成。
他说,但现在决定你们能否完成任务的是我。
他们祷告了多少次,郁飞尘就拒绝了多少次。出了副本,果然收到一封字字泣血的鲜红投诉信,附带莫格罗什的喝茶约谈通知。
现在回想,并不是因为说出那几句话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事情,换成现在,他倒也不介意敷衍几声以免于投诉。然而年少反骨,偏偏不爱接受别人强加给自己的事物,从乐园,到神明。
“后来,我也一直这样。”
接下来的几句话说得有些艰难。
“有人什么都不说,就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我没办法平白无故信仰这里的神,又找不到他。就只想……离开乐园。因为来的时候不愉快,所以原来的名字也不要了,换成别人另起的。”
“后来碰见你,我想,虽然还是不信仰主神,但是至少你在这里,如果以后可以一直下副本,也……很好。我可以不介意你离开了那么长时间。”
郁飞尘喘口气,仍是望着远方,夕晖耀眼,他眼眶有点涩疼。
“现在忽然知道,原来你就是主神。”他道,“我只是觉得很荒诞,什么都失去了。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自己。你又说,名字也是你取的……你能明白吗?”
身边的主神久久没有说话。
郁飞尘希望这位神明是个哑巴。因为从刚才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
直觉最深处浮现一个完全自暴自弃的、近乎绝望的认知——在这个时候,只需要这个人说一句对不起,一切又能一笔勾销了。
他希望祂永远不要说。
可他又是那么强烈地想听到那三个字。
他知道祂会说。他连那忧伤的、仿佛感同身受了他的痛苦的、符合世人对慈悯的神明一切期待的语调和神情都预想到了。
可神明迟迟没有说。
郁飞尘侧身看去。
寂静得令人心碎的神色里,神望着他,一滴新的眼泪正沿着未干的泪迹缓缓落下。雾气弥漫了湖泊。
就像是……他等那句话,等了多久,他的眼泪就流了多久。
第91章 创生十三
神明是会流泪的, 郁飞尘知道。
他曾见过路德维希教皇背对圣子的模样,也知道兰登沃伦的子民常在眼下点缀泪痣以纪念神明的第一滴眼泪。
但他从没想过祂会因他而流泪。
可主神就那样望着他,当郁飞尘看过来的时候, 新的眼泪又悄无声息地盈在了眼眶里, 缀在打湿了的眼睫上。
并不慈悲同情, 反而安静脆弱。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垂爱,而更像是静默的、无声的悲哀难过, 像是洞彻了一场注定发生的悲剧。
——为什么?
郁飞尘觉得离谱。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副情景,更没想到这人的眼泪说掉就掉了。他被先发制人了。
在他的预想中,如果主神能说一声对不起, 他们之间就算扯平, 可现在祂的反应比自己还要剧烈, 反而占了上风。难道要对着哭吗?郁飞尘自问做不出这种事情。
于是他语气生硬, 说:“别哭了。”
话说出口才记起,同样的“别哭了”三个字,在神庙副本结束时他就对路德维希说过, 那时路德回复他说“不会了”。
——现在又流了眼泪,可见当时也不过是随口敷衍。看着那颗泪痣,郁飞尘感到无名的焦躁, 但又无法移开目光去看别的地方,他非得做点什么, 不让祂继续哭才行。
和主神说话比下副本还消耗精力,郁飞尘选择在旁边的藤木高背椅上坐下。他换了个放松的姿态, 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 双手抱臂, 看上去竟然像是好整以暇地观看某人掉泪一样。
郁飞尘:“不高兴的是我, 你哭什么?”
主神微微垂眼, 金绿的眼瞳里依旧寂静一片。
“我感到抱歉。”祂说。
郁飞尘说:“没必要。”
主神的子民何其众多,如果祂情绪如此敏感,也不用当神了,每天以泪洗面就行。
“有必要。”神明容色平静,道:“我在暮日神殿待得太久,习惯按照自己的意愿为乐园和他人规划一生的道路,对你也是如此。忽视你本身完整的存在,是我一直以来的过错。”
郁飞尘看着祂。
莫名其妙地,他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你在对每个信徒道歉吗?”
主神:“他们并不像你这样。”
郁飞尘:“。”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神明的批评。但祂的回答比“对不起”真诚了千万倍,甚至让他觉得有些欣悦。他终究还是想——就这样吧,他不再郁结,也不再自己和自己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