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是物,天上是神,然而天上的神亦是地上的物,没有谁统治着谁,只是互为真实的倒影。
看着这个已经成型的世界,安菲神色郑重了些许,在棋盘的中央地带落下一个象征着“人”的棋子。
刹那间天地又变,大地各处出现了无数个静止不动的人形物体,细看去,都是粗糙的泥胎木偶,面容模糊,每一个都一模一样。
这就是最原初的“人”了。
这是一枚特殊的棋子,当它落下,没有新的神明幻象出现,而它和其它棋子的关联又要格外紧密一些。
安菲和郁飞尘各落一子,它们开始僵硬地在这个世界移动。
人受到周围事物格外深的影响,同时,人也会反而改变其它的事物。因此,从这一子落下开始,一切都要万分谨慎。
棋子轻叩棋盘,约定着人的身体,人的智慧,人的善恶,还有人的生死。
山花几度开谢,天上斗转星移,一个小小的人影对着花朵绽放出笑容。人们依随春夏秋冬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安菲暂停了落子,观看着全局。
下棋的时候他和郁飞尘的对话不少,但没什么营养,无意义的拌嘴占据绝大部分,他们几乎没有沟通过这盘棋要怎么下。
但是棋面上毫无冲突分歧之处,就像全是出自一人之手,他们设想中的世界也是同一个世界。
安菲:“很有意思。”
郁飞尘:“有什么意思?”
安菲:“小郁也喜欢这样的世界?”
“你是意志,”郁飞尘说,“你怎么想,我也会。”
“那你是力量,你有多少,我也可以拿来用多少?”
郁飞尘:“那你用。”
“真的?”
“假的。”
对话又不可避免滑入了无意义的深渊。
郁飞尘继续落子。
月君的棋局浓缩了一个世界的脉络,不同的棋子是不同的力量结构,棋子的走势象征着力量与力量被制约和影响,按格划分、整饬分明的棋盘是它们运行的基本规则。
这样下一盘棋,也就是构造一个世界。对此,安菲无疑熟练至极。而早在还在永昼的时候,安菲就教过他关于世界运转的那些东西了,后来掌管永昼,他又学会更多。
可是永昼是已经成型的庞大世界,能做的无非是修修补补,安菲当年创造永昼,亦是将许多个已有的碎片合为一体。
因此,像这样从零开始设计一个世界,他们首先感到的是一种自由。
但在自由之后,依然是无穷的压抑与审慎。
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一个世界将会面临的灾难与漏洞,任何细微的偏差都会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演化成不可弥合的裂痕,大地如此坚实,其实却如同初冬水面的薄冰,投下一枚石子就会碎裂,这是跨越千万个纪元的洞见。
所以,纵然棋子如此多样,纵然棋盘如同空白的画布任人涂写,在他们手中渐渐呈现的,依然是——寻常的山川与原野,闲适而质朴的人们,日升月落中恒久稳定一成不变的生活。
太阳升起又落下,花朵凋谢又开放,人迎来新生,又走向死亡。代代如此,循环往复。
如果你想要一个世界恒久长存,不向飞蛾扑向烈火一样奔向毁灭和死亡,它就会是这样。
但是,这样,它就真的能够永恒了吗?
第339章 枯荣 04
月色寂静如水。
枯树在地面投下交错的影子, 月君在树下一人独酌,无端显得有些寂寥。
只不过,他的杯子是茶而不是酒。
永夜里没有主神会让自己真正醉酒——连酒神都不会, 遑论月君。
在这里, 他自然看不见安菲和郁飞尘的影像, 也听不见他们下棋时的对话。他能看到的,只是天幕上一方巨大的、变动着的棋盘。
棋盘上斗转星移, 人世间沧海桑田。
“不愧是永昼的神明啊。”夜风中,月君轻叹。
“用了很多个纪元,我才雕琢出整个世界的轮回, 让它变成现在的样子。他们却好像拿起棋子, 就知道要往哪里下一般。”
枯树的枝条轻轻晃动, 似乎在回应他的话。
“哈哈, 不,我当然不是在因此自惭形秽,”月君说, “我只是在感叹,能够对世间的规则和力量拥有如此惊人的感知和掌控,他们一定经历过太多磨炼。永昼的主神自所有人有意识起就存在, 也许,在我们漫长的历史中, 他没有一刻停止过这种尝试……”
枯树再动。
“你在恭喜我?”月君微笑,“的确, 要做到这样, 除了实力, 还要有对整个世界恒久长存的期望。如果是现在这样的棋盘, 已经能够证明他们与我是同道之人。”
语声意味深长, 似乎还有未竟之语,但月君轻啜一口茶,没有再说什么。
寂静中,时光流逝,一片枯叶挂在枝梢抖了抖,而后彻底脱离那里,无力落下。
月君伸手接住那枚枯叶,仰头看枯树的枝桠。在那里只有两三残叶还兀自挂着,除此外别无他物,而枯叶飘摇无依,仿佛再来一阵风,它们也要落去了。
月君凝视着风中的枯木,目光却似乎穿越虚空,到无限远处。
“寿数将尽,生机已绝。”他轻声问,“你何时再发新枝?”
回答他的,只有枯树的沉默。
虚空中,棋还在下。
棋势已经分明,大局也已落定,剩下的只有细微的推移和调整。
安菲:“我们已经下了多久?”
郁飞尘:“不知道。”
“我曾经听过古老的故事,一个人看完了一局棋,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最后却发现已经过了一百年。”
“这个故事很好。”郁飞尘说,“也许我们出去的时候,永昼已经毁灭了。”
安菲真是不知道郁飞尘究竟为什么对永昼毁灭这件事抱着这么大的期待。
“当然永夜也是。”郁飞尘适当补充。
但是无济于事。
“月君那么善良,才不会和你一样。”安菲说,“如果永昼或永夜有事,他一定已经中断棋局,放我们去收拾局面了。”
郁飞尘:“也可能月君已经趁我和你不在的时候,把天平的权柄都拿到了。”
这次轮到安菲用棋子去丢他了。小郁的道德虽然没有什么原则上的明显问题,但有时候说出的话真是会让人想要教育。
棋子打在郁飞尘胸口位置,然后往下掉,这人不动声色接住,把它落在棋局上。看不出神情的变化,但莫名有种这个人被教育后反而很得意的观感。
棋罐已空,郁飞尘说:“我好了。”
棋盘之上,流光溢彩的众神各司其职,各行其道。
棋盘之下,形形色色的众生经历春夏秋冬、喜怒哀乐。
“我也是最后一枚了。”安菲执着最后一子,悬在棋盘上空,他的目光再次遍观全局。
“小郁,”安菲说,“你觉得月君的棋局,最重要的是什么?”
棋盘上,棋子的颜色各不相同,然而深深浅浅,如同黑与白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