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正月二十日。
仝羽茶馆。
佟秉清咕嘟咕嘟地喝下半碗红枣枸杞甜汤,“咚”地一声放下粗瓷碗就开始诉苦,
“大哥呀,不是兄弟我愿意牢骚,实在是衙门这活儿它没法儿干了。”
佟秉元坐在桌对面,同样也是沉着一张脸,
“二弟都说没法儿干了,我还有甚么可说了。”
佟秉清开始算细账,
“南京一共二十六万石粟米,要北方这几个遭灾的省分,这可怎么分,怎么分不都是在难为人吗?”
“好罢,咱们姑且不算河北直隶的那份,北直隶左右有北京撑腰,再坏坏不到哪儿去,可是大哥你瞧瞧啊,咱们陕西要跟山西、山东、河南分一份赈济粮,四省二十七府分二十六万石的粮,平均一个省才六万五千石粟米,平均一个府才九千六百多石,还不算运输折损,这可教人咋活?”
佟秉元将这笔细账又往细里计较了一分,
“这还是平均的算法呢,要按照邸报上写的,山西六十多万饥民那个算法,它就是把这二十六万石都拨给山西,那山西一个饥民平均只得四斗三升粟米,连半石都不到,这点赈济粮要按这比例分到四个省啊,怕是东晋的那个陶渊明看了都得饿得‘折腰’呢。”
佟秉清叹气道,
“是啊,肯定不会让咱们四个省平均分。”
佟秉元赞同道,
“那肯定不会平均啊。”
佟秉清又叹道,
“而且分来分去分到最后肯定又有人拿不到粟米。”
佟秉元又赞同道,
“那肯定不会都拿到啊。”
佟秉清哀叹道,
“拿不到的那些流民,肯定不是去县衙找麻烦,就是在乡里闹事,到最后知县老爷们还是派你我去收拾烂摊子。”
佟秉元点头道,
“肯定啊,哪年饥民是能自己安安静静得在家饿死的?他们闹的那‘一哭二闹三上吊’啊,连皇帝都知道了。”
“所以这回‘丑话先说在前头’嘛,城里那大字文都贴出来了,胆敢煽动闹事的就不是饥民,饥民都是乖乖等朝廷发粮的,闹事的那就是盗贼团伙、是白莲邪教教徒,反正不是饥民。”
佟秉清道,
“甭管是不是饥民,最终还是要靠咱们去打交道,不靠咱们不行啊,你说官老爷们一个个都忙得很,哪儿有闲心去分辨是不是饥民?”
佟秉元连声附和道,
“可不就是哩,可不就是哩,清查荒田是多大的事儿啊,再赶上六年一次的‘京察’,谁有空去搭理饥民啊?”
佟秉清道,
“太祖爷定的规矩嘛,已、亥年是‘京察’,辰、戌、丑、未年是‘外察’,反正就是让人不得一刻清净,今年是丁亥年,正好轮到京官们不得安生。”
佟秉元道,
“这倒不一定,察来察去倒霉的总是小官,四品以上官老爷们说是‘自陈不职’,但最终裁决去留的还是皇帝,这皇帝要是铁了心地想裁人,会一直忍上六年忍到‘京察’才下手裁革吗?”
“整个大明南北二京加起来,能让皇帝真正忍上几年的,一朝统共也就一个‘张居正’,其余四品以上的,没甚么大毛病就是走个过场。”
“真正过不安生的是五品以下京官,五品以下的京察须由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这可就是桩麻烦事儿了,一个弄不好就是伤筋动骨呐。”
佟秉清笑道,
“其实今年京察应该还好,从前太祖爷和成祖爷立下祖制,六部分莅天下事,而内阁不得侵,可经严嵩、张居正秉政三朝后,六部之权已尽归内阁。”
“大哥还记得万历九年的那回京察吗?张居正自知命不长久,令吏部除尽朝中异己,将六科科道官和都察院言官御史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以致于皇帝意图‘倒张’之时,竟发现朝中言路已不能为己所用。”
“所以这五品以下的京察,顶要紧的就是翰林、吏部、六科和都察院这四个地方的官,对咱们地方来说,顶顶要紧的还是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监察御史,虽是正七品,但权高责重,又能上达天听,断断轻忽不得。”
“可是如今内阁与言路势如水火,‘倒张’的人事调动又刚刚尘埃落定,以申时行一贯的谨小慎微,绝不会借此京察直接下手,现在的皇帝与从前张居正当政时已大不一样了,不把人事权抓在手中,皇帝这心里就不会舒坦。”
佟秉元点了点头,道,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今年的吏部尚书是杨巍,负责京察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是辛自修,听说这两位都是一向以秉性忠直闻名于朝野的,所以我呀,总是有那么点儿不放心。”
佟秉清扬唇一笑,反问道,
“这二人有甚么可令大哥不放心的?”
佟秉元道,
“二弟不记得了吗?嘉靖四十五年时,杨巍曾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咱们陕西,还用‘藩王侵夺’的名义清还了皇庄屯地,万一他借着这回京察给咱们陕西换上个能找事儿的监察御史,那咱们该怎么糊弄得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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