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羿玉感到不适的不是一双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而是那一双双眼睛里快要溢出来的恶意。

　　 以及幸灾乐祸、蠢蠢欲动、嫉妒、愤恨、冷漠、审视……

　　 这样的目光，铺天盖地地向羿玉袭来。

　　 他从人群之中劈开的空隙走过去时，还能听到低低的窃窃私语。

　　 “第一位……”

　　 “……有什么特殊的……”

　　 “……男的……不合规矩……”

　　 羿玉忍住自己想要垂下眼睛的欲望，目光顺着前方逐渐分开的人群缝隙往尽头看去。

　　 一个又一个人影之后，羿玉看到另一个盘腿坐在莲花座上模糊身影。

　　 越来越近，那道身影越来越清晰。

　　 他上身袒露，下身穿着类似于灯笼裤长裤，赤足盘腿而坐，两只手搭在膝盖上。

　　 与这房间里的所有男性一样，莲花座上的男子也是个和尚，面容与三全院小佛堂里那位大乘无量欲天菩萨极为相像。

　　 大概就是一个活人，与一尊白瓷佛像之间的差距。

　　 “此乃明王。”身后的和尚低声道。

　　 羿玉被隐隐胁迫着走到了莲花座前。

　　 莲花座约莫能容纳五六人同时坐着，盘腿而坐的男子更是身躯高大，坐在那里犹如小山，却不显笨重，只显庄严。

　　 他含笑的目光望着羿玉，晶莹嘴唇微张：“明妃，上前来。”

　　 明妃……？

　　 羿玉眼睫微颤，目光越过莲花座上的明王，看到了他身后木墙上雕刻的日月同升、祥云环绕的奇像，也看到了左右两侧两尊男女相对的金像。

　　 押送羿玉前来的和尚伸手，想要推羿玉过去。

　　 莲花座上的男子忽然一瞥，凶神恶煞的和尚不知怎得浑身一僵，随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扔出了这个房间，全程连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房间内的其余人顿时噤声。

　　 羿玉迟迟没有动作，莲花座上传来飘渺又清扬的声音：“明妃，上前来。”

　　 众人的目光沉默地落在羿玉身上。

　　 视线在这一刻若是有重量，羿玉定已被泰山压顶。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抬起僵硬的腿，往前迈步。

　　 直到鞋尖抵住莲花座。

　　 “……你要我往哪里去？”羿玉声音干涩地问。

　　 端坐于莲花座上的明王唇畔含笑，并未言语，只往旁边的金像看了一眼，继而看向羿玉，笑意愈来愈深。

　　 左右两尊金像，皆是男性盘腿而坐，女性坐在其上，却不含任何狎昵色欲之态。

　　 但那是冰冷的金像，莲花座上的却是个会说话会笑还会暗示的东西，而羿玉，更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看着男子，没有动弹。

　　 明王道：“明妃不愿上前。”

　　 羿玉没有回答。

　　 明王轻叹一声：“若是这样呢。”

　　 明王的面容发生了一种微妙又巨大的变化，几乎是一瞬间，那张脸便变成了一副苍白清俊的模样。

　　 他顶着温辰安的脸，声音也随之变了：“小玉。”

　　 羿玉怔愣。

　　 明王似乎是误会了什么，温辰安的脸一刻不停地继续改变，这次是温洲白，他眼睑略微垂着，声音语气却是略微上扬的：“少君。”

　　 羿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明王歪了下头，不知想了什么，第三次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温秋妃抿着唇角，眉眼坚毅：“少君。”

　　 变了三次，羿玉都没动作，明王恢复了自己的脸孔，叹了口气，眼神却是隐隐满足的：“如此凡人，明妃自然不喜。”

　　 他动了动手，羿玉便像是被扯动的风筝一般飘向了莲花座。

　　 明王眼中闪烁着眸光，他单手环住羿玉脊背，令他稳稳坐在自己面前。

　　 虽然都是人形，但明王几乎有两个羿玉那么大，羿玉坐在他面前，像个稚儿。

　　 从明王身后往前看，根本看不到羿玉的身影，连头发丝也看不到。

　　 明王垂眸端详着少年，羿玉也在看他，两人对视着，明王蓦然笑了。这一瞬间仿佛有莲花绽放，梵音环绕，云雾也悄然升起。

　　 “人生来污浊。”明王道，“色欲、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言语音声欲、细滑欲、人相欲……”［1］

　　 他说着，笑容愈发慈悲怜悯。

　　 “圣人可自制，这世间却无几个圣人。于芸芸众生而言，唯有以欲致欲，法与智慧交融，方能修成正果。”［2］

　　 面对羿玉没什么表情的脸，明王神情却愈发迷离，宛如清正君子堕入深渊。

　　 “我为本尊，你为明妃，生来就该合二为一，共享极乐……”

　　 羿玉不为所动，明王笑对：

　　 “明妃，你可听懂了？此乃大乘佛法，你我合该共同研习才是。”

　　 ·

　　 那阵风刮起之前，小佛堂里有羿玉、温秋妃的遗体，以及破碎的白瓷佛像。

　　 若眼前幻境由“念”引起，这“念”不是羿玉的，也不是死人一个的男尸温秋妃的，那还能是谁的？

　　 正是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

　　 而这大乘无量欲天菩萨此前只是个立在香案上的佛像，即便如静心堂中的那些“伥鬼”所言，大乘无量欲天菩萨乃是之前极乐神宗信奉的邪、佛“秽土转生”而成，也不该拥有这样强的执念。

　　 还是说，掌控执念的邪、佛，本身也是执念操纵下的木偶？

　　 羿玉沉思着，却能够感受到钉在背上的无数目光。未几，他略微仰着头，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是明王，还是平安？”

　　 温辰安、温秋妃、温洲白三人都对不上第一份文书之中错误的庚辰八字。

　　 眼前这位明王，也就是此前一直以法号“大乘无量欲天菩萨”出现的邪佛，与温辰安有相似之处……

　　 羿玉想了又想，终于相出一个对得上信息的人——一个三岁便夭折的孩子，连个大名都没有的，真正序齿上的温家二少爷，平安。

　　 明王笑回：“明妃可曾听说轮回之事？我本是要来渡有缘人的，却错过了。那三岁夭折的稚儿是我转世，他是我，我却并非是他。”

　　 “……平安，是不是当今十六年五月初二生人？”

　　 明王颔首以对：“正是。”

　　 所以，第一次与羿玉结亲之人其实不是温辰安，而是三岁就离世的平安，眼前这个邪佛的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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