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王维到了玉仙观外，已是夜半时分。

　　 侍卫将王维带进了一道角门，早有婢女在那里候着，一见到王维，又急又喜地跺脚道：“可算是来了！”

　　 王维一踏入落梅小院，就闻到了空气中隐约飘浮的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各色中药气味， 全然混杂在一起；后院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隐约有婢女的惊呼，女子的哀嚎声传来，听得他心慌意乱。

　　 这内室中，有一个女子，正在诞育他的骨血。

　　 这其中的真真假假他辨不清，可这血腥气，这声嘶力竭的呼号，都是真的。

　　 正厅上中的金仙公主忙乱了一日，脸色憔悴，脂消粉褪，但她一见王维走进院中，两眼骤然睁大，射出两道狠厉的目光随着他一步步而动，恨不得要在他身上刺出两个洞来。

　　 王维强定下心神，走到金仙公主身前行了大礼：“微臣参见金仙公主殿下！”

　　 “好一个王摩诘！我妹妹玉真，为你争了状元头衔，你却清高，在朝堂上拒了驸马之位，累得玉真如今竟要独自一人生下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若不是我为她做主，怕……怕她今日已经一尸两命，等不到你来了！”

　　 金仙忍耐了一日的怒火终于喷发，句句如雷霆：“ 她心软，奈何你不得，我眼里可容不下沙子！她若平安产子，这笔帐我再慢慢与你算……若有不测……”

　　 她腾地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便要你去殉葬！”

　　 奔波了一夜的王维，此时发髻凌乱，一身尘土，但沉静如深潭的漆黑眸子中水光闪动，似蕴涵了无数的情愫。此情此景，他无从辩解，只深深地向金仙躬了一躬，挺直了脊背柔声道：“摩诘但求问心无愧！若她想见我……我便在这里等着……”

　　 正在这时，里间一阵喧闹声扑面而来，是郎中的轻喝，是众人的惊呼声，还有玉真竭尽全力声嘶力竭的几声呐喊：“娘……阿娘……救我！救我！”

　　 豆大的泪珠从金仙眼中夺眶而出，她腾地站起来，再也不顾什么禁忌，摇摇晃晃地向里间走去，口中喊道：“玉真……玉真……我在，我在！”

　　 院内一时慌乱，婢女们端着各样物件来来回回穿梭着，只有王维一人站在厅中，一动不动。

　　 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哀嚎，听得他如坠冰窟，手脚冰凉。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折磨，一颗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揪住揉捏，无助而恐惧。

　　 他与玉真之间，到底是谁害了谁，谁欠了谁？

　　 这笔糊涂账，已经算不清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王侍郎一声断喝：“好，成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清晰无比的响亮啼哭声划开了空气中的积郁，如云破月出。

　　 稳婆与婢女们的欢呼声终随之传来：“生了！生了！大胖小子！”

　　 王维绷了一夜的弦终于松动，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嘹亮而有力的啼哭声仍在继续，像是受了无数的委屈，定要发泄出来了才肯罢休。

　　 这小脾气，竟和玉真有点像。

　　 王维心神大乱，说不清是欢喜还是什么，脑子里涌了无数的念头，想要看一看里面的玉真和孩子……她拼了命生下的，流着他的血脉的孩子。

　　 正在这时，帛儿掀开帘，一脸欣喜地扶着面色苍白快要站立不住的王侍郎走了出来，口中不住地称赞道：“多亏侍郎妙手回春！我家公主定会重重赏你！”

　　 王维站在门口，却一眼瞥见了那王侍郎的手，竟是从指尖到小臂处，全都沾着满满的鲜血！宛如将手浸在了血海之中一般！

　　 玉真，到底受了多大的苦楚！

　　 他心头一颤，上前一步站到了帛儿面前，神情紧张道：“帛儿……我能进去吗？“

　　 帛儿这才注意到王维，原来欢喜的脸瞬间冻住，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你……还算有点良心！我们……“她余光瞥到王侍郎探询的目光，只好硬生生把话了回去，没好气地道：”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王维慢慢踱了进去，内室中仍有四五个婆子在忙碌，看见他来了，便自觉地引着他转去了屏风后面。屋内的血腥气被浓浓的参汤味冲淡了一些，金仙半坐在榻上，一点一点地喂着玉真喝参汤。玉真一边喝，一边一脸欣喜地看着一旁婆子怀里已经包着襁褓的孩子。

　　 她汗湿的鬓发沾在脸上，原来丰润莹白的脸此时憔悴无比，眼下是隐隐的乌青，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可那看向孩子的眼波，却温柔恬静的要化成了水。

　　 金仙一抬头，看见王维，脸上神色变了又变，终于化成带着一丝宽慰的平静，平声道：“………玉真母子平安，你不用殉葬了。“

　　 玉真这才抬头看到了王维，二人默默地对视了许久，却是无言。

　　 终于，她软声道：“你过来，看一眼孩子吧……”

　　 王维微微探身，看向那个襁褓的孩子。小小的一个人儿，湿润的胎发贴着头皮，身上虽有几处乌青，但整体却是红润白皙；他啼哭了许久，才刚刚睡去，眉眼犹未睁开，鼻小而挺，嘴里不时发出咿呀之声，小手握成拳头不时舞动一下，十分可爱。

　　 王维盯着孩子看了许久，目光温润而柔和。

　　 而玉真，却仰头看着王维与孩子，嘴角止不住地扬起。

　　 金仙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刚才王侍郎将手探入玉真体内扭转胎儿的那一幕，实在是血腥可怖，令她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怦怦直跳，不由心生怒气，恨恨道：“你可知，玉真为了生这个孩子，受了多少的罪！刚才……”

　　 玉真却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说，摇头道：“阿姐！不用和他说这些……“

　　 其实金仙不说，单单看刚才王侍郎的手，王维心中已明白了几分，愧疚难当，忙定了定心情，向着玉真柔声道：“……你，辛苦了……“

　　 金仙又喂了玉真几口参汤，她微微养了养神，再睁眼时，往日那双顾盼生辉的美目终于又恢复了几分神采，看向王维：“摩诘……你不必听金仙说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她慢慢转头看向那个孩子，爱意满溢：“有他，我就足够了……“

　　 王维心中思绪纷乱，他窝在袖中的手，轻轻握紧了手中的那支红宝银簪。

　　 冰冷，坚硬。

　　 一个念头渐渐清晰：无论如何，他今日都要还了这笔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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