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头没脑的话让公孙娘一怔，旋即就明白过来，心猛地往下一沉。原来坊间那些关于王维与玉真公主常在曲江池畔幽会的传言，竟不全是空穴来风！

　　 她一时不知是喜是怒，只得正色答道：“奴家有一旧友，正帮他收拾物件，准备搬走……”

　　 “旧友？你们如何相识？何时相识？”

　　 玉真却是一点也不也留喘息的机会，连连追问，那目光里都能淬出冰来。

　　 公孙娘半跪着，一时叫苦，实在不知要如何应付这长安城中出了名喜怒无常的刁蛮公主，却听到身后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缕平和温雅的声音响起：“公孙阿姐在西风楼任职多时，我自与她相交颇多，有什么奇怪吗？“

　　 王维听到外面的对话，慢慢踱了出来。

　　 他声音温和，语调不急不徐，除一身青衫半点装饰也无，幞头也没戴，只用竹簪随意地束了个玉冠，换做旁人也许会略为寡淡，可在他身上却更显得他气质如华，整个人好似一块温润的羊脂玉。

　　 玉真一见他，那凌厉的凤眼瞬间就变得温和了起来，她斜睨了一眼半跪着的公孙娘，拂了拂袖道：“且去吧！我有话和他说！“

　　 公孙娘起了身，半是忧心半是疑惑地瞄了一眼王维，正对上他坦坦荡荡如风清举的眼神，亦敛了那诸多神色，宽慰地回了他一眼，款款走出了院子带上了门。

　　 小院内一时静默，天渐渐暗下，只隐约听到曲江池畔的倦鸟归巢，风吹柳动，一声追着一声传了进来。

　　 二人在窗前的榻上坐下，王维只默默地坐着，不看她，亦不说话。

　　 还是玉真耐不住这尴尬的沉默，率先开口道：“我……我今日去宫里求了圣上……“她抬头看向他，眼中有哀求，有歉意，对上的，却是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王维还是不说话，只默默起身走到里间点起了灯盏，继续收拾他的书本。

　　 这样的冷遇，玉真还从未有过。

　　 她深吸一口气，几步走到里间站在他面前，耐着性子说着：“摩诘，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如今，你且耐着性子等一等……我会想办法的……“

　　 王维的手停了一下，抬眸看向玉真，嘴角挂着轻蔑而高傲的笑意：”怎么，玉真公主你竟也有可奈何的时候？我本蝼蚁，又何必殿下这般为我费心？“

　　 玉真被他脸上的讥讽神色和眼底的恨意惊到，竟觉得眼前这人完全不似平日看到的谦谦君子的模样，竟如此陌生。

　　 王维自己也不知怎么，在她面前，他做不了君子，总是会释放出一些从前从未有过的恶毒与阴损，几乎脱口而出道：“ 若不是殿下您插手判卷，我王维亦是名正言顺，心安理得的一甲进士！如今这个状元，竟成了长安城的笑柄，我一生难以洗刷的耻辱！ “

　　 玉真怔怔地站在了原地，良久，似笑非笑道：“……原是我多管闲事了……“

　　 王维冷哼道：”玉真公主，你们赌约本是一年之期，你又何必如此心急，硬给我安一个状元的名号，要收我做驸马？只可惜，你算不过圣上，更算不过天道！“

　　 见自己那一些微小心思被他看破，还对她冷嘲热讽，委屈与愤怒在玉真心底翻涌交织着，化作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意，嘴唇紧紧抿成了直线，偏偏脸上却还维持着那副冰冷傲气不可一世的样子。

　　 她硬撑着把眼泪憋了回去，冷哼道：“驸马？你倒也配！你不过是我玉真看上的一件玩物罢了！”

　　 “既然是玩物，殿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这般厚爱，我自消受不起！“

　　 说着，王维又变回了那温润公子的模样，一脸平静地微微欠身摆手向着院门道：“今日玉真公主贵足踏贱地，这里粗陋，殿下本不该来，还请回吧！“

　　 玉真眼巴巴赶过来，本是想澄清自己心意，更是心疼他这般才华被埋没到了教坊司中，想借机宽慰一下他。没想到，他不光一直恶言恶语，更直接向她下了逐客令。她这一日先是在圣上那里被训了半日，在这里又被王维这样对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的委屈终于盖过了怒气与傲气，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他的榻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此时夜色已深，不远处华灯初上的西风楼里已是一片喧嚣，不时有丝竹之声传来，更映得玉真莺啼花落，微风带雨的抽泣声在屋中格外突兀。

　　 王维一时间，手足无措。

　　 从他认识玉真起，每一次见她，都是趾高气昂骄横跋扈的样子，美则美矣，却是带刺玫瑰，致命曼陀罗一样的危险，让人不敢靠近，从未见过她如此娇憨模样，哭得梨花带雨，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抓过自己的袖子胡乱擦着，颊上两片花钿被灯光和泪水淌过，闪得一明一灭，与白日里跋扈泼辣的样子判若两人。

　　 除了那次雪夜……

　　 王维不敢再想，慌忙在屋中寻出了一方帕子，递了过去：“……不要用袖子擦……”

　　 玉真抬起头，有些娇羞地接过了他沾着淡淡松柏香气的帕子，心中暗忖：原来他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早知道……

　　 她心中的欢喜还没落地，便被他下一句话击得粉碎：“你继续在这里哭好了，我出去。“

　　 王维抬步便要走，被玉真一把扯住了袖子，仰着一张精致如同玉琢的小脸看着他，灯光濡染着她高耸的秀鼻与深邃眼眸，沾湿了的长睫毛一闪一闪地扑楞着，嘴里绝望又哀怨地问道：“你真的……就那么讨厌我吗？”

　　 王维被她眼里汹涌的爱意吓了一跳，腰杆僵硬，短短几秒思绪来回了无数遍，攥着的手心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狠下心不看她，哑着声道：“殿下……您对摩诘如此，不过是小孩哭闹着想要一件得不到的玩具而已……“

　　 玉真拼命摇头，泪珠成串滑落，有无数的话快要冲出口。

　　 她想说，她欣赏他的才华，从未将他视为一件玩物;

　　 她想说，除了少年绮梦，她从未对他以外的其它人动过心；

　　 她想说，她从前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人，她可以学……

　　 她想说，她已经……

　　 但是，她什么都说没有。

　　 她只是缓缓放开了手，站直了身子。

　　 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她的眸色已是一脸平静，道：“你不用走，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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