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已然放着一个小巧的白玉冰缸，雕成冰山状的冰块正在冰水中沉浮，冒着丝丝凉气；缸中冰镇着几碗白玉酥山，浇着玫瑰卤子，红的血红，白的雪白。

　　 玉真身子有些笨重了，好容易坐下安顿好，扭头见到冰缸，带着稚气地拍手雀跃道：“酥山竟还好好的！这下可痛快了！”

　　 帛儿早已将两碗白玉酥山端出来，奉给了玉真与王维，便自觉地退到了一边。

　　 玉真捧着玉碗吃得正欢，一边的王维却食不知味。

　　 此时，他心中所想的，却是阿宛怕热，也是最爱吃这样的冰酪酥山。

　　 几声金石相碰的悦耳叮当之声，将他的思绪拉回这里，却是玉真的金勺碰着碗底，已经吃完了一碗，却还意犹未尽地想要再取一碗，王维忙伸手拦道：“不可…… 你现在虽怕热，可到底脾胃会弱些，不可一味贪凉！”

　　 玉真的手停在了半空，嘴角勾起一个极妩媚的笑：“……摩诘，你终于……不再称呼我为殿下了？”

　　 王维脸一红，拱手轻轻道：“是摩诘失礼了……还望殿下见谅！”

　　 见他仍是那一副温良敦厚的谦谦君子模样，玉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嗔道：“你不用在我面前做这般生人勿近的样子……”

　　 她长眉一挑，略带着玩味地将手放在腹上轻抚了一下，抬眸坏笑道：“你狂浪的时候，我也不是没见过……”

　　 王维见她提起那夜，又想起她口口声声说是借种的羞辱，不由又窘又恨，别过脸去冷声道：“ 我素来如此清冷的性子，殿下若喜谄媚之言，断不必跋山涉水，来这辋川中找我这胸无大志之人！”

　　 玉真却认真地看盯着王维的脸，半晌才道：“摩诘……你要明白，我才是这世上最懂你的人！能写出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这样的句子，你绝不会是一个胸无大志之人！那句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亦证明了你心中不灭的少年豪情！你西去龟兹，说是礼佛，更是为了行万里路；你北上契丹，说是为了救人，正说明了你的侠骨柔肠！“

　　 这一番话，听得王维怔在了原地。他心中犹如翻腾起了惊天骇浪一般，久久不能平静，下意识地猛地抬头，看向她的眼睛。

　　 一双透彻的，明净而坚定，饱含着爱意的眼睛。

　　 玉真微垂着眸，唇角弯着温柔的弧度，连声音都十分娇软温婉：“……我派人将你从小到大的诗文，还有国子监中的课业都收罗来看了一遍……摩诘，别人都道你妙年高洁，丰姿郁美，可我却在这皮囊之下，读出了你的满腔英雄之气……“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一字一字砸进了王维的脑子里：“摩诘，之前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赌气……我心悦你，与皮相，与情欲无关……“

　　 王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瞳孔微缩，好像大梦初醒一般，如玉无瑕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了复杂多变的神情，最终克制着归于平静，极致到诡异的平静。

　　 亭中只闻潇潇风雨之声，还有她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

　　 王维轻轻挽起宽袖，为玉真斟了一杯清茶递了过去：“这是山间野茶，虽青涩，却别有一番山林的清香，可去心火，止妄言，殿下可以一试……“

　　 玉真不接，直直地望着他，眼眶却红了：“你是不信，还是不愿意信？“

　　 “有何不同？殊途同归罢了……“

　　 ”咣当“一声，玉真挥起袖子狠狠将王维手中的那杯清茶卷了出去，薄如蝉翼的冰纹青瓷杯撞到了一旁的山石上，顿时击得粉碎。

　　 连同她最后的一点幻想与尊严。

　　 她堂堂一个万邑公主，为他做到如此地步，竟仍打动不了他半分……

　　 够了，够了。

　　 玉直脸色煞白，却挺着脊梁优雅地站起了身，再也不看他，转身拂袖而去。她宽大而挺括的月白蓝纹罗衣，行动间哗啦作响，宛如拖曳着一池破碎的寒冰。

　　 刚迈出一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摒出一些森然的狠意，回身对他讥诮道：“这处辋川别业，我记得是当年宋之问的宅子……他和你一样，也是少年得意，扬名长安，最终却因攀附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之故，两度贬谪，客死异乡，这所辋川别墅也就随之荒芜了……你如今住在这里，望你的人生，不要再步他的后尘……“

　　 这话中的森森寒意，让王维心中一凛。

　　 但他眼中的恐惧只是一闪而过，再开口时，已经是素日里平淡而温和的语气：“谢殿下吉言……摩诘本无心庙堂，只愿与心爱之人在此终老……此生足矣！“

　　 玉真咬了咬牙，眸中神色明灭闪动，最终化为脸上古怪的笑意。

　　 此时的扬州城，运河畔的船坞码头处，早已挤满了车马，人声鼎沸。

　　 今日酉时，便是扬州的西风楼开业迎宾的日子。

　　 比起当年长安西风楼开业留一百席的做法，扬州倒是更奇货可居：这次开业，只延请七十二名嘉宾入席，一睹这众人口中宛如海国神邸的别出心裁的新鲜地方。

　　 早在半个月前，扬州的各路人马便为谁能拿到西风楼开业的邀约函各种明争暗斗，差点抢破了头。说来也新奇，这西风楼的邀约函并不是拜帖，而是一把把盛放在雕漆木匣中的小小钥匙，匙头挂着一精致木牌，上面标着从一至七十二的数字。

　　 接到这雕漆木匣的人，把玩着这小小钥匙，对着西风楼的期待更多了一分。

　　 酉时将近，只见一座描金绘银极尽奢华，却在窗口挂着重重布帘的画舫从入海口处缓缓驶入了运河，停在码头处。

　　 负责接待众人的娜莉亚一一核对了宾客手中的钥匙，将他们迎入了画舫中，缓缓驶入船坞之中。

　　 那七十二人来自各行各业，有身穿家常缎袍却身佩鱼符的官场之人，有商场上常见的老面孔，亦有来自异域的陌生人，却都压抑着兴奋又好奇的心思，不动声色地相互打量着。

　　 终有一个来自疏勒的香料商人粟特儿，见窗上布帘已封死见不着窗外景致，忍不住向娜莉亚打听道：“ 娜老板，不知道我们这画舫要驶向哪里？难不成，这西风楼建在水中？”

　　 娜莉亚抿嘴笑道：“粟特儿，你不必心急……要一睹这天下七十二国，自然要费些周章！”

　　 他见她一派安然，亦只好耐心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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