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绮姐儿还说了些什么,阿宛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
她失魂落魄,跟着阿乐走到厢房,梳洗,换装,束了多日的乌发终于披散下来,一身素白云绫的禅衣,抱着膝盖团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隔墙,便是王维住的了凡院。即使隔了一道厚厚的砖墙,有隐约的咳嗽声传来,一声声都仿若钝刀割肉,一点点凌迟着她的心。
阿宛用力地按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减缓一丝疼痛。
手心处传来一下下的心跳,她曾无数次静静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闻到他淡淡的松柏香气,便觉得这世间安稳,一切都甚美好。
但那日王缙的话,今日绮姐儿的话,却撕开了她蒙在眼前的一层纱,她骤然想到,在这温情的背后,在所有她不曾见过,亦没有想过的时候,有多少他不曾宣诸于口的委屈,他都一个人默默吞下了!
他去长安求崔日用恩准他们二人的婚事,定是用一次次不撞南墙不回头换来的;
他为了退婚故意落榜,定是背负了监中恩师的失望,以至被退学;
他为了助她的西风楼,写曲,谱词,调音,明里暗里受了多少士族子弟的讥讽,她亦浑然不知;
还有这次,以状元之身被授了太乐丞,长安城中又会有多少明枪暗箭……
如今,他为她又一次忤逆母亲,竟连性命都不要了……
阿宛越想心越痛,终于嚎啕痛哭起来。
一只手握住她的小臂将她拽起来:“在这里哭干什么!去爱人怀里哭!“
阿乐一脸看透一切的样子,拉起她,不顾三七二十一把她推出门去,一边推一边数落道:“我们是龟兹人,你忘了?什么狗屁礼法,我们只讲两情相悦,一拍即合!王维那小子那么磨叽,你竟也这样!今晚,你别回来了!“
说着,她呯地一声关上了门,任由阿宛一人站在门外。
阿宛咬了咬唇,嘴角勾起,终于下定决心起身,向外走去。
虽是一墙之隔,却要绕过小半个宅子。
阿宛走到月墙处,却见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背手立在墙下,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中仿佛谪仙一般。
是他吗?
阿宛近情情怯,脚步慢了下来。
那人转过身来,亦是一张孤清傲气的脸,却是王缙。
像是料到阿宛会去找王维,他站在此处,淡淡一笑:“阿宛,是要去找大哥吗?“
阿宛一怔,已经感受他迫人的寒气,不由心中恼怒,哼道:“正是!“
”那想好要和他说什么了吗?“
这一句话,倒真让阿宛僵住了。
少顷,她摇了摇头,咬唇道:“见了面,自然就知道了。“
王缙发出轻轻的哧笑声,略带一丝轻蔑道:“你做事冲动任性,一向便是如此……若你不明白自己要什么,你们倒不如不见,也省我大哥伤神。“
阿宛却上前一步,近得可以让他感觉到她的鼻息,一字一顿道:“感情这事,不是用脑子,而是用心……你虽聪慧搏识,却过于理智精明——所以这辈子你都在权衡利弊,永远都不会懂这个情字……“
王缙心中一动,竟是一阵莫名的心虚。
他的确是对卢七姐有所爱慕,可那一日在骆大人房中贸然提亲,却不只是冲动,更是他权衡利弊的结果——母亲一脉已势微,大哥在清流之中声誉扫地,他必须要找一个高门女子婚配才有助力,卢七姐便是当下最好的选择。更何况,他知道她手中有那一部《策论新编》……大哥自负才华,可以不要,但他,却是志在必得!
难道,这样为自己的前程运筹帷幄,竟是错的?
阿宛却再不看他微微愠怒的脸,一拂袖子翩然从他身边掠过,向了凡院走去。
院中窗下的那株老梅,虬曲苍劲,此时正一树青绿,在夜色的窗影下,叶片隐隐有着油亮的墨绿色,仿佛一块上好的墨玉。
阿宛看着这梅树,心底腾地升起一阵勇气,伸出手轻轻扣了几下门,轻道:“摩诘……是我。“
屋内静默了一会,门吱呀一声打开,他一袭白衣胜雪,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迎了她进来。
阿宛踏进了这熟悉的小屋,一切陈设如旧,却无端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他比之前更清痩了些,更显得一张清俊面孔精致地宛若用羊脂玉琢磨而成。此时在家,只系一顶小小梁冠,一身素白春衫,腰间只用一条缭绫绦子坠着一只香囊,通身清素,这般淡泊儒雅风度。
如今他就在她面前站着,近到可闻呼吸,却似远隔千山,一垂眸,眉梢眼角尽是疏冷。
王维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这才镇定道:“ 夜深了,阿宛,我就不煎茶了。“
他坐在榻上,提起几上的一方青玉瓷壶,斟上了一杯白水放在她桌前:“这……便是梅树上收的梅上雪……“
回忆轰隆隆如滚雷一般,在她的脑海中碾压着滚过,压垮了她所有的自持。
阿宛再也掌不住,伏身卧在了他膝前,抱着他的膝头无声地抽泣起来,哽咽着唤他的名字:“摩诘,摩诘,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阿宛口中的“摩诘”二字,微微上扬,有种特别的韵味,即使是在千万人之中唤他,他也能一下就辨认出来。
可是,他已经许久未曾听到了。
大滴大滴的泪珠一下就泅湿了他的衣摆,贴在他的腿上,让他仿佛又感觉到了那日在雨中跪地的冰冷与寒意。
王维强忍着不动,把手放在她披散着的秀发上,轻轻理了理乱发,柔声道:“好了,阿宛,你差不多也哭出了一碗水了……”
阿宛这才止住了泪,鼻子眼睛通红地坐到了他的身边,用袖子胡乱擦着泪。
他温柔地团起自己的袖子,轻轻帮她擦去泪痕,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忽然展颜笑道:“阿宛,你去了扬州后,倒是白胖了一些……裴迪,应该把你照顾得很好……”
阿宛没由来的一阵心虚,垂下头默默攥紧了自己的衣摆。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瞥见王维纯白的衣袖之中竟掩了一抹熟悉的暗红,便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撸开一看,赫然是那串红豆,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腕间。
她喜出望外道:“你……你拣起来了?”
王维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不会告诉她,为了她,一向自矜的他,如乞儿一般,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在人来人往的街衢上,在车水马龙的缝隙间,一颗颗寻回了这108颗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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