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容易。
诛心,难。
不过要论玩弄人心,韩绍从来都个中好手。
所以此刻的汗帐之中,韩绍不但要杀人,还要诛他们的心。
“去吧,杀了他们,将你们的赏赐取回来。”
此话一出,本就寂静一片的汗帐彻底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霍然抬首望向汗座上那道依旧穿着简陋裘衣的身影,眼神中的骇然与惊惧溢于言表。
可韩绍却不管他们,自顾自替身边的赤勒乌娜解着肉食。
见她脸色发白不饮不食,甚至温和一笑。
“怎么?没胃口?那先饮些酒水压压吧,回头孤再给你弄些蔬果……”
语气之温柔,若是在今日之前,赤勒乌娜定然如食蜜饯,整个人怕是都要被融化在这梦寐以求的温柔缱绻之中。
可现在入目之下,人头、残尸、血流汩汩,教她如何还能沉浸在男女情爱之中?
可偏偏侧目对上某人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眸,她却还是忍不住为之沉沦、坠落。
这种近乎冰火两重天的巨大反差形成的矛盾感,让她心中尽是茫然、遍生恐惧。
“阿……阿绍……”
美人檀口,刚刚开阖,却被一根手指抵住。
而后便是猿臂伸展,将之拉至近前。
指腹温润,从未感受过的奇异触感,经唇瓣上的神经末梢传遍五脏六腑,让赤勒乌娜身躯微颤。
陡然撞入的炽热怀抱更是让她神思混沌。
根本不需要言语,只这简单的两个动作便将她想替这些人求情的话语彻底堵在了口中。
做完这些的韩绍,才终于有空分了个眼神落在汗座之下,淡淡道。
“草原虽大,牛羊草场却是有限的。”
“旁人多吃一口,自己就少吃一口。”
“若是遇上灾年,牛羊死绝没得吃,旁人就要吃你,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绍循循善诱。
可内里透露的毒辣心思,谁又不是心知肚明?
‘也难怪刚刚赏赐那般大方……’
他们早该想明白的。
那么多部众、牛羊说赏就赏了,就算将金兀术掌握的本部全都瓜分了也不够。
余下的从哪儿来?
所以在沉寂了好半晌之后,终于有人动了。
镶着宝玉的华丽弯刀出鞘,毫不留情地斩下了同座之人的头颅。
无头尸体向前扑倒的那一刻,喷溅而出的鲜血泼洒而出,将前方地毯上的花纹浇灌出鲜艳的颜色,赤红而妖冶。
手拧头颅的那部族大能端起案上满溢的嫣红酒水,向着汗座之上遥遥一敬。
一饮而尽后,胡乱抹了把嘴角沾染的猩红,咧嘴一笑。
“谢主人赏!”
韩绍提盏回应,赞许鼓励道。
“不错,去吧,拿着你的凭证,将孤给你赏赐取走吧。”
见韩绍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这颗首级上,福至心灵的那部族大能发出一声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无奈的大笑。
在抚胸躬身向汗座行了一礼后,转身大步往汗帐外走去。
而有此人开了头,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起来。
在韩绍那九境太乙的恐怖气机镇压下,一颗颗怒目圆瞪的头颅几乎是毫无抵抗地被斩下。
然后作为‘取走赏赐’的凭证被带走。
没消片刻,原本众人齐聚的汗帐便渐渐空荡起来。
望着下方尸横遍野宛如修罗炼狱的血腥一幕,早已见识过尸山血海的台吉本身并没有太大的感触。
他只是有些唏嘘,这些本该困扰他许久的难题,在主人面前,解决起来竟是这般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心中感慨着自己的无能,台吉有些惭愧地垂落着眼皮。
“听说你替孤寻了个不世出的美人?”
听着韩绍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台吉心中一凛,而后便坦然起来。
他这些年在草原广罗美人,不说大张旗鼓,也没有去刻意遮掩。
而博尔氏的名头不小,传出去也是正常。
更何况,不做贼就不会心虚。
他自问自己这些年对主人忠贞不二,也就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台吉受主人之命,不能常伴主人左右,心中有愧之下,时常辗转难眠。”
“故而便想着有人能代台吉在主人身边侍奉……”
韩绍闻言,玩味一笑。
“怎么?你这是怕孤忘了你的功勋?”
这话有些诛心,台吉一阵连道不敢,而后一副被韩绍看穿了的模样,惶恐道。
“主人明鉴!台吉为主人家犬,家犬离家日久,难免思家念家!”
“故而台吉将那博尔氏收作义妹献于主人,只想着……只想着……”
看着台吉焦急忙慌的样子,韩绍意味深长地一笑。
“行了,别说了,孤懂你的意思。”
说着,摆摆手示意道。
“既然你有这份心意,孤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那便带上来看看吧。”
“提前说好了,若是孤看了不满意那就算了,你知道的,孤挑食得紧……”
听到韩绍这话,台吉大喜,赶忙保证道。
“主人放心,若非绝色,台吉怎敢污了主人的眼。”
“此女天生体有异香,若春日迎风起舞,可招来飞蝶伴飞,主人稍待,台吉这就唤她来!”
他准备了这么久,甚至不惜将博尔氏屠尽。
为的就是今日。
所以一向喜欢狡诈谋算的他,此刻举止上竟有些急切。
只是就在那博尔氏在他的神念召引下,出现在汗帐中的时候,他却是心中一沉,额间见汗。
因为那博尔氏从出现的那一刻起,目光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除了似乎要将他看个通透外,那双天生含情的眼眸,哀怨之色更是不加掩饰。
这一瞬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台吉如坠冰窟。
明明她早就已经答应好了的!
明明在那日自己与她言说明白后,她从来没有露出任何异常!
否则他也不敢将她带到主人面前。
可现在……她这是想做什么!
疯了!疯了!
这贱人当真是疯了!
只片刻之后,他便猛地明白过来。
她这是在报复!
报复自己杀她父兄、屠她部族!
报复自己将她拱手送人!
这该死的毒妇!
台吉也没想到自己奸猾狡诈了这么多年,竟在这关键时候被一个无知妇人给耍了!
一瞬间,彻骨的冰寒将他笼罩。
“博尔氏!此乃吾主!还不近前叩见!”
一声厉喝之后,台吉强撑着有些发软的身形,扑通一声跪倒在韩绍面前,体如筛糠道。
“主……主人,台吉办事不力,还请主人责罚!”
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个时候唯有请罪是最明智的选择。
因为他也是男子,当然知道博尔氏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单单只是这个眼神,就足以将他多年积累的所有苦劳、功勋抹去大半,若韩绍心胸再稍稍狭隘一点,自己怕是前途尽毁。
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此刻的他可谓后悔到了极点。
倒是居于汗座之上的韩绍眼看这一幕,眼中玩味之色更浓。
“确实是给孤老大的惊喜啊。”
听到韩绍这话,台吉跪地伏首的身躯颤抖越发明显。
再看那博尔氏眼中闪过的快意与刻骨铭心的恨,韩绍更乐了。
着实有趣。
“博尔氏,布泰,你不会以为就凭你一个女子,就可以离间孤与台吉的主仆之情吧?”
此话一出,台吉身形一僵,而后下意识抬首望向韩绍。
眼中神色有愕然、有惊喜,更有难以言喻的感动。
“主人……”
韩绍落下目光,语气平和道。
“瞧你这点出息,一个女子而已,竟怕成这样。”
说着,挥挥衣袖将他托起,没好气道。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还敢小觑女子?”
这世间的女子狠起来,连他这个花海里来去纵横惯了的,都有些犯怵。
他台吉在应对很多事情上,确实有些手段。
却殊不知很多时候女子的行事逻辑跟男子可谓是南辕北辙。
你自以为能够拿捏她的地方,其实对方根本就不在乎。
相反,某些你根本不在意的细枝末节,才是决定某些事情的关键因素。
见台吉露出难堪的羞惭之色,韩绍摆摆手。
“行了,回座吧,以后涨涨记性。”
说完,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在神色怔愣的博尔布泰身上。
不得不承认,台吉这小子有些眼光。
单论姿容来说,此女确实有些资本,再加上身上那股天生异香的加成。
着实有几分魅惑人心的本钱。
而此时,博尔布泰在经历过最初的慌乱后,终于也将视线转移到了韩绍身上。
一眼看去,尽管对方身上穿着最普通的草原皮裘,可那份独特的气质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生得……真好看……’
在不考虑与那金贼相处日久滋生的情愫与恨意的情况下,怕是这世间少有女子能够不心动。
尤其是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总让她有种在对方面前不着寸缕的感觉。
博尔布泰下意识躲闪开对方的目光。
“听说你能一舞引蝶?”
上方的声音很是温润,与草原那些英雄人物都不一样。
却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
唔,金台吉那恶贼似乎说话时就是这种口气与语调。
这一瞬,她忽然有种明悟。
‘所以……那恶贼一直在模仿他这位主人么?’
小脑袋瓜子里念头纷乱闪过,她才回应了韩绍的话。
“外间或可,此处不行。”
就算没有王帐遮蔽,有如此浓郁腥臭的血腥味在,当然不行。
韩绍无所谓道。
“无妨,你跳一个看。”
如此轻佻的语气,让博尔布泰脸色涨红。
‘这人!他当我是什么?那些低贱的女奴舞姬吗?’
今日本来是抱着死志而来的她,下意识就要断然拒绝,可在瞥了眼另一边的金台吉后,忽然改了主意。
“好!我跳!”
他不是要将我送给这人吗?
我便如了他的意!
‘终有一日,我定要让他后悔今日的决定!’
抱着这样的念头,博尔布泰藕臂轻抬,便已经翩跹起势。
而后似乎为了证明什么,拿出前所未有的努力在汗帐中舞动起来。
这一刻,美人起舞,脚下是猩红血污,身边是残缺的尸骸。
死亡的静谧与灵动妖娆的舞姿交相呼应,竟有一种游走于生死之间的诡异与妖娆。
韩绍心念一动,顺手招来一片各色飞蝶。
见它们果然很快被吸引,萦绕在她身边四下伴飞,饶是韩绍见惯了诸般美色,还是忍不住击节赞叹。
“好!”
没办法,这一刻的生机与死意,圣洁与污秽,冲突感太过强烈。
着实有着几分摄人心魄之能。
不错!台吉这小子有心了,这礼物他很喜欢!
至于两人之间那点瓜葛,韩绍不但没有往心里去,反而觉得可以利用一二。
当然,这是后面该考虑的事情。
等到博尔布泰一舞既罢,见她立于一片残尸中脚踏血腥依旧神色平静,韩绍笑着对身边一直死死盯着她的赤勒乌娜,道。
“看着比你柔弱,胆子却比你大多了。”
没有女子会听到心上人当着自己的面夸赞她人而无动于衷。
本就如临大敌的赤勒乌娜瞬间破防,只是出于赤勒部族姬的骄傲,还是让她死死咬紧了牙关,没有当场失态。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现在的身份,根本没有理由和立场发作。
见赤勒乌娜阴沉着脸不接自己的话,韩绍也没有在意。
他只是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博尔布泰眼神下意识落在汗座下首的金台吉身上,见他竟连看自己的勇气也没有。
那双明亮却妩媚的眼神顿时闪过一抹也不知是鄙夷,还是黯然失落的神色。
片刻之后,她身姿摇曳,缓步而上。
不过在经过台吉的位置,她还是刻意停顿了一瞬。
余光落下,见那人依旧没有丝毫反应后,最终自嘲一笑,重新拾阶而上。
“台吉,你不要后悔。”
尽管刚刚被她摆了一道,台吉心中恼怒生恨,可此刻听到这话,眼中还是闪过一抹挣扎。
只是最终还是理智压倒了一切,只当这道若有若无的神念从未存在过。
对此,博尔布泰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就此寂灭。
等坐上汗座的那一刻,展颜间已经尽是笑靥,散发着异香的娇躯主动依偎而上,极尽妖娆与媚态。
“郎君,妾刚刚那一舞如何?”
可谁知道她这番努力的表现,换来的却是韩绍无情扒拉。
“外人面前,端庄一些。”
听着另一边赤勒乌娜忍俊不禁的噗嗤一笑,博尔布泰脸色瞬间铁青。
韩绍也不管她,只自顾自对台吉道。
“你这义妹,孤收了,以后安心做事即可。”
到了他这个地位,收一个女子入门,更多的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手段。
女人本身反倒是次要的。
只是韩绍却还是又道了一句。
“对了,台吉,今日孤再问你一句,雍土、草原,你心向何处?”
韩绍这话看似只是简单发问,实则动用了问心神通。
台吉闻言,当即斩钉截铁道。
“台吉入主人麾下多年,习雍语、行雍俗,修雍人经典,早已久沐王化!”
“若论本心,台吉宁为雍奴,不为这草原之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