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又在扬州停留了半月，终于下定决心，向众人辞行，要去往长安。

　　 阿乐知道她与王维的半年之约，不由喜上眉梢，坚持要一起去长安为她送嫁，就算没有三书六礼合婚之仪，但她作为娘家人，必须到贺。

　　 阿宛见她坚持，便点头应允了。她又观察了几日，见楼中所有流程已然跑顺，各部人选亦安排妥当，便将西风楼的一并事宜交给了石青石掌柜。

　　 时值盛夏，暑热难当，阿宛便弃了骑马的念头，改从水路上长安。

　　 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她却不能说。

　　 去年夏日，与她一起在骄阳下由北至南策马奔驰到扬州的那个人，已形同陌路了。

　　 那时的她以为放下了长安的一切，如今却又心甘情愿地踏上归途。

　　 物是人非，旧路不顾。

　　 扬州运河码头的柳树下，崔宗之挥着手，送了又送。

　　 他自然也知道，阿宛此去必是与王维长相厮守，心中喜忧参半，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倒不如什么都不说了，只不停地向着船上的二人挥手。

　　 阿乐踮起脚，不住地向他回望。阿宛看着她恋恋不舍的模样，不由附在她耳边取笑道：“阿姐，你可别哭出声……你再一哭，怕是崔五郎也是要跳上船了……“

　　 阿乐啐了她一口：”没大没小的！“

　　 阿宛假装为难地一摊手：“可不是嘛……我也不知道要喊你姐姐，还是要跟着摩诘喊你一声舅母……”

　　 阿乐气得挥拳要打她，阿宛大笑着躲开，二人在船头嬉闹，摇得小船直晃，惊得崔宗之在岸上忙不迭地喊：“莫要闹……小心！小心！”

　　 阿宛却在恍惚间，仿佛看到那棵硕大的柳树背后，有一人一马正驻足向这边看过来。等她扶着船沿坐定了再定睛看去，却是空无一人。

　　 西风楼开业前日，她在客栈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裴迪；

　　 临走之前，她也派人给裴迪送了一封信，却是杳无回音，更别提送别。

　　 他真是断得一干二净！

　　 望着越来越远的码头，她不由自嘲地一笑，笑自己的天真与贪心。

　　 清晨的江风向阿宛扑面而来，带着一丝海上的咸湿，是自由而陌生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道：全新的生活要开始了，每个人都要学会向过去告别才是。

　　 她却不知，此时，扬州城外道口的茶铺中，裴迪正与崔宗之相对而坐，开始另一场告别。

　　 崔宗之大口喝了一口清津泌凉的茶果饮子，终于消了几分暑热，抬眸看了一眼默默不语的裴迪，开口道：“裴十三郎……你当真，去意已经决？”

　　 裴迪这些时日常泡在军营之中，晒得更黝黑了些，却更显得健硕，一双被兵器与马缰磨出硬茧与血痕的手，亦是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端起桌上的饮子一饮而尽，用力抹了抹嘴，朗声笑道：“走了！天宽地广，何处不为家！”

　　 他起身，郑重地向崔宗之拱了拱手：“去年到扬州时，惶惶如丧家之犬！多亏崔五叔关照，我这才慢慢摸到了自立的门路！大恩不言谢……您在我心中，宛如再生父母！”

　　 崔宗之听他提到父亲，脑中不由浮起当年裴旻年轻时的音容笑貌，与眼前的裴迪有七分的相似，竟一时哽咽了：“好孩子……快，快别这样说！你父亲与我，自是如亲兄弟一般！”

　　 二人心中思绪万千，竟一时无言。

　　 还是裴迪回过了神，又宽慰道：“崔五叔，上次我接了金陵守备的兵器单子，倒是颇得守备的赏识……大唐与西突厥的战事一触即发，他这才推举了我去河东与河西二部的营造处就职，那边又有不少我父亲的旧部，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自有我的一番天地！“

　　 崔宗之却皱起眉，犹豫着劝道：“……裴十三郎，你素来志向远大，胸襟宽广……但如今你好容易在扬州立足，场坊，人手都备了，如今骤然转到西北，去那兵刃底下过活，实在辛苦……五叔倒是想劝你，在扬州多留些时日，待根基更稳一些……“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裴迪的神色，却见他眸色渐渐暗沉，只管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

　　 崔宗之心下了然，停了一停，轻道：“若是为了避开阿宛……更是不必……她今日，亦启程去长安了，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裴迪随意踢着脚边碎石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身躯微微一颤，仰头却扬起了一个意哧深工的笑脸：”五叔您多虑了！世事变幻，我与她之间……情谊仍在，却无法同行，阿宛有她的人生归处，我亦是如此！我自幼生长于西北边陲之地，那里的大漠戈壁，草原密林，还有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兄弟们，亦是我无法割舍的情谊！如今扬州梦醒，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倒也是痛快！“

　　 他脸上虽笑着，可那眸中压抑着的痛却不时翻涌上来，逃不过崔宗之的眼睛。他不由更加心疼，却也无法再劝，只得轻轻拍了一下大腿，恨道：“造化弄人呀！“

　　 崔宗之站起了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和阿宛的事，我知道你委屈了……之后你若有了情投意合的女子……记得，带她来扬州，和崔五叔我见一见，我也就放心了！！“

　　 裴迪勉强地苦笑一声，便牵过了青花骢一跃上了马背，向崔宗之挥了挥手，道了声珍重，便头也不回地疾疾向着北方奔驰而去。

　　 少年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扬州城中，如大梦一场。

　　 扬州至汴州，一路天高云淡，江面宽阔，舟船往来不绝，更是另一番热闹。

　　 每逢几日，客船便会停靠码头，阿宛与阿乐二人便会上岸游乐一番，倒真是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一路兴致高昂。

　　 阿宛在扬州一年，早已坐惯了船舶，如履平地，忆起两年前从契丹回来时第一次坐船时呕吐不止的狼狈样子，自己都觉得好笑。

　　 不过幸好，那时有王维在身边细心照顾着，倒也是甜蜜。

　　 想到这里，她便盼着这船开得快些，再快些。

　　 不过，这一路上来，她总是在恍然间，觉得沿江的路上仿佛有人骑着马一路相随，那隐隐约约的身影没在树林之中看不真切；或是在停靠码头与阿乐下船闲逛时，会不自觉地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真不希望，那日的扬州佛塔前的不欢而散，竟是她与裴迪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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