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不记得自己愣愣地站了多久。
她看着裴迪挂着那惯有的笑意,充满自豪又不厌其烦地向着众人介绍着柳家剑法的一十三式,直到一个个看客都心满意足地念叨着“柳家剑”的名字散去。
等她回过了神,这运河岸边,又只剩下她与他二人。
裴迪略略侧身,与她面对面站在一起。
半晌,她又听到他极为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阿宛脑子嗡地一声,停止了转动。
太像了,一切都太像了,和那个意乱情迷的春夜一模一样。
可是,她与他,都不一样了。
他与她,做不成情侣,却一时也回不去朋友的身份。
他们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直到裴迪眼中的光芒又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盛夏的晚风亦不同春夜,吹在身上,也卷不走濡热之感。
阿宛刚才一套剑术下来,脸上身上微微发汗,几络鬓发粘在了她如同玉砌冰粉琢一般的脸上,更是醒目。
但她一开口中,却有些冰冷:“ 这一路上,你为什么躲着我?“
裴迪望着眼前这个又爱又恨的女子,强按住想要帮她拨开鬓发的心思,只淡淡道:“ 没有什么躲不躲的,我向西去往凉州,从扬州到汴州这一段路,本就是沿着河道走。”
阿宛一窒:“你……你要去凉州?”
裴迪点点头:“ 对,自汴州以北,我便要改走河陇碛西道……本以为再也不会见面,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了你……”
阿宛慌了,声音亦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你去凉州干什么!那里……那里不是正和西突厥打仗吗?你……你疯了吗?”
裴迪捕捉到了阿宛话中情真意切的关心,心中竟有一丝按捺不住的得意,不由摊开了双手,玩世不恭地逗弄她道:“ 富贵险中求!越是战乱不断的地方,我的生铁和兵工生意才好做不是!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倒是想和老天赌上一把!”
她更火冒三丈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爱财?!我一个字也不信!哪怕你说,你要去河西找哥舒大哥一家,我倒还信上几分!”
裴迪心中无尽的悲意此时再也压抑不住地翻涌上来,眸色一暗,可偏偏脸上还是挂着那七分讥诮三分戏谑的笑意,轻轻道:“要是我说……我去凉州,是为了离你,离你和摩诘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们二人卿卿我我长相厮守的样子,你信不信?”
阿宛心中那满腔怒火,一触到此时被他话中深藏的寒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唯独留下无尽的愧疚,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挣扎了许久,才从愧疚之中勉强喘过气,声音却是黯哑的:“……我……我信……”
阿宛双眼微红,看着他幽黑的眼眸,狠狠地咬着唇,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
裴迪终于伸出手,想要帮她抿一抿鬓边的乱发,可最后还是微微上扬,摸了摸她的头顶,故作轻松地笑道:“……那……那你也太好骗了!”
不等阿宛再说话,他便敛起了身上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挺正了身子,正色道:“我此去凉州,一是得金陵守备赏识,荐我去河西二道为大唐神武军打造开花箭,二是那里有不少我父亲的旧部,还有哥舒大哥一家人,三是……”
他停了一下,神色肃穆道:“你还记得当年杀害公孙娘之子鸦奴的安禄山吗?有人说,他重操旧业,如今跑到凉州互市中去做牙郎了!”
那血淋淋一幕顿时在阿宛脑海中闪现,她腾地一惊,旋即眼中泛起恨意:“这厮看来是真怕死,竟躲到了那里!”
裴迪沉着道:“他生性狡诈虚伪,竟在凉州混得不错,更无人知道他在长安的恶行!我若要惩治他,还得抓住他的把柄,名正言顺才行!所以……我怕是会在凉州呆上些时日……”
阿宛浓黑修长的双眉拧到了一块:“……为什么不能在四下无人处,直接给他一刀?这是行侠仗义,我们问心无愧!”
裴迪一怔,忍俊不禁,又变成了捂着肚子的朗声大笑,眉目舒展,一如春山迎风。
阿宛虽不知他在笑什么,可见如今他终于卸下防备,化了眉头霜雪,仿佛了又回到了她印象中那个嘻笑怒骂行事乖张的少年郎模样,心中却也是十分欢喜,脱口而出道:“裴迪……我喜欢看你笑……“
裴迪的笑意渐渐冻住,挂在了脸上,却再也去不到他的眼里。
他心里在嘶吼着:“明明让我再也笑不出来的人,就是你!“
可他终究还是不忍心责怪她。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那你趁现在多看一会,以后看不到了!“
阿宛却听出了这玩笑背后的真心,微微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掩饰地看向四周。
远远地,她望见运河中飘来了几朵祈福的莲花灯,定睛看去,莹光闪动,宝华相生,在脉脉河水的折射下,如同在河水下睁开了一双双明灭的眸子,有种诡谲而佛性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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